近几年,每当元宵节,我总会想起周村大街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天她穿着妈妈新做的花棉鞋,一蹦一跳地看花灯去了……
淄博周村大街每年元宵节都有灯会和传统民间扮玩。小女孩的家就住在周村大街中段,因为家里没封阳台,所以当传统芯子、武术、杂耍等经过时,她就蹭蹭蹭地跑上楼去,跟踩高跷的握个手,戳戳人家的蝴蝶,摆弄摆弄“花姑娘”身上的绸子,心里美得不得了。后来小女孩觉得光在楼上待着不过瘾,干脆跑下楼去跟着观灯的队伍一起走,看龙灯,观舞狮,听锣鼓,她越看越觉着热闹,越听越着迷,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离家好远了,脚上的新棉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而汹涌的人群继续推着她往前走。
找了大半天,也没找着那只花棉鞋,小女孩只好一瘸一拐地回家了。“明天就开学了,你穿什么上学去?!快去给我找回来!”父亲冲她说完这通话也不再理她,自去睡觉了。知道鞋子找不回,心里又难过,小女孩就跑到门口坐在石阶上看花灯。那时候家家户户扎灯棚,灯棚上都贴着各色剪纸,讲述着“孟姜女哭长城”、“白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各色故事,小女孩托着下巴看看这个故事,又瞧瞧那个,不由得欢喜,终于没人挤她了。
“小孩,你在干嘛?是不是走丢了?”几个下了晚课的初中生停下来问她。“没。这是我家,我在看故事。”小女孩指一指头顶的灯棚,这些故事都是她熟悉而痴迷的。在周村,处处都有书摊,一分钱可以看薄本的书,两分钱能看厚本的,父母给的零花钱都让小女孩拿去看书了,而且她专挑厚的,《红楼梦》、《聊斋志异》、《基督山伯爵》、《茶花女》……这些中外名著,在她心里都是真实的故事。
“现在想来,我是被艺术的真实打动了。”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已经70岁了,是三个小外孙的姥姥,今晚她还要带着他们去周村大街看花灯,她就是如今享誉中国戏剧界的“五音皇后”霍俊萍。
霍俊萍
五音戏发源于山东历城、章丘一代,流行于山东中部的济南、淄博及周边地区。此地交通便利,多平原丘陵,土壤肥沃,《史记·货殖列传》中就有“齐带山海,膏壤二千里”的记载,淄河、小清河、孝妇河等是当地百姓的灌溉、饮水之源。昔日,小清河航运繁忙,济南东郊黄台板桥小清河码头为重要货物集散地,“五音泰斗”邓洪山14岁时即随父在此地唱戏,他的唱腔朴实简约、柔和婉转,被百姓形象地比喻为“一嘟噜一穗儿,喜得人掉泪儿”,小清河的渔民们为他取艺名“鲜樱桃”。
“鲜樱桃”邓洪山先生
1960年,13岁的霍俊萍考入山东淄博文工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正当她对舞蹈“开窍”时,淄博市五音剧团来挑选演员,眉清目秀的霍俊萍被一眼相中。3个月后,“鲜樱桃”即收霍俊萍为徒,他反复跟她强调“唱戏一定要唱出戏理来”。“当初我的理解是要把戏的意思唱明白,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老师讲的‘戏理’不仅包含这层意思,更强调用心去诠释戏剧人物,将人物心底的东西展现在观众面前。”霍俊萍说。
邓洪山先生给霍俊萍说戏
半年后,霍俊萍又拜“筱樱桃”邓吉祥(邓洪山的侄子)为师。“筱樱桃”唱腔低回、深沉含蓄,扮相端庄、大方,擅长饰演穷人、寡妇等悲剧人物。“鲜樱桃”和“筱樱桃”演的都是古装戏,舞台形式不过“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两位先生不认字、不识谱,教学生完全靠口传心授。学生要怎么一下子记下那么多唱腔?霍俊萍开始像学拼音字母一样学简谱,像小密探似地跟着演唱者们记谱。五音戏花旦、青衣有多少种不同的第一、二、三、四句腔,有多少种板式、行当唱腔等,霍俊萍都一一记在了本子上。
“两位先生以身示范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其中的分寸感都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鲜樱桃’老师有天生的好嗓子,其演唱我归结为一个‘酸’字,尤其是大段的无伴奏清唱,甚至用简谱也难以记录准确的那些细致入微的唱腔,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唱不好。我只是把老师的艺术基因作为一颗带着老土的种子,埋在自己的土地里,耕耘、浇水、施肥,最后结出来的是我的果实。”霍俊萍认为,传承应随时代不断发展、推陈出新,赋予剧种现代人的审美和文化理念。
《王小赶脚》剧照
自16岁开始,在继承口传身教式的传统表演基础上,霍俊萍同时在努力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现实主义表演理论和方法。在《王小赶脚》中,鲜樱桃唱“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时,手指做完“六”和“三”的动作后,指向天空。霍俊萍觉得这样的表达在现在看来太过直白。在导演王敦正的指教下,正当午,她跑到农村的麦地里体验生活。阳光那么浓,她一抬眼就有了动作。最后,行走在乡间、酸酸溜溜的“二姑娘”,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时,隔着手帕望了一眼太阳,意境全出。
小清河
1979年,30出头的霍俊萍携《半把剪刀》来济南演出。她一开口唱,台下的观众就被迷住了,一晚上鼓掌十几次。一开始霍俊萍想不出为什么,但来到小清河,她似乎找到了答案。“日出日没,潮起潮落,下雨了,刮风了,出太阳了,捣碾推磨、拾柴捞火、喂猪填圈……做姑娘的盼望找个好男人,做了媳妇的盼望怀个好孩子,她们把命运依附在小清河上,她们的喜悦哀愁、酸甜苦辣就像河水一样自然流淌着,轮回着……正是这种水地之宜,造就了五音戏的自然、平实、委婉、缠绵。”霍俊萍在小清河找到了剧种的本质。“如果按金木水火土来比喻的话,五音戏属于土。它唱的是这一方风土人情,以前土得掉渣,将来还应该土得掉渣。”霍俊萍说。
“豆花”时期的霍俊萍与导演、丈夫王敦正
1984年霍俊萍在现代戏《豆花飘香》中主演豆花。为了演活“豆花”,霍俊萍换上土气的花褂子、肥裤子,到偏远山区体验生活。白天学着推独轮车、推磨、卖油条,晚上回到家里就用豆花的感觉去做饭、说话。这个角色使她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提名。在《石臼泉》中演鲁丫时,霍俊萍细心观察农村姑娘们的言谈举止,自己设计了鲁丫台步,认真体味角色心理。演出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她仍沉浸在鲁丫这一角色中不能自拔,不愿说话,不愿睡觉,默默地想,悄悄地哭。正是凭借对这一角色的出色演绎,霍俊萍获得了第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实现了山东省戏曲界梅花奖零的突破。
后来《豆花飘香》来济南演出。戏唱完后,观众都不走,非要挤到后台看看这“豆花”洗完脸什么样。“你演的太像我们村桂英家媳妇了,可勤快、可麻利了。”“上俺家吃饭去吧,你愿吃煎饼,还是愿喝地瓜稀饭?”霍俊萍俨然成了她们中的一员。2001年,霍俊萍因主演《腊八姐》获第十九届中国戏剧二度梅花奖第一名,成为山东省戏剧界首位二度梅获得者;同年《腊八姐》获全国“五个一精品工程奖。
五音戏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民间小戏,它来自乡土、草根,理应回归百姓。2008年至2013年霍俊萍先后收三名专业演员任钊、牛冰洁、崔娟为徒,她们在专业剧团青年艺术比赛中均获表演一等奖,并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五音戏骨干。2010年霍俊萍又在淄博师专附小成立了首个“五音戏娃娃剧社”,40多个小徒弟年龄都在8岁到11岁之间,在他们身上,霍俊萍似乎看到了五音戏的未来。她相信,总有一批人同她一样,无论时代潮流如何变幻,都不会改变对五音戏的热爱。